2008年5月12日，汶川發(fā)生了8.0級大地震，近7萬人遇難。彼時舉國上下萬眾一心，涌現(xiàn)出不少舍己救人的英雄，感動了無數(shù)中國人。

當四川人民高喊“川人不負國”時，偏偏有一位人民教師反其道而行，在地震發(fā)生時扔下學生獨自逃跑，一時之間成為眾矢之的，并被網(wǎng)友冠上了一個極為嘲諷的名號，叫做“范跑跑”。

2018年5月12日，汶川地震十周年之際，一篇名為《十年后，向“范跑跑”道歉》的文章引發(fā)輿論關(guān)注，讓“一跑成名”的范美忠再次出現(xiàn)在了公眾視野。

即便早已回歸正常生活，在公眾眼里范美忠依然是個飽受爭議的人物。

距離汶川地震已經(jīng)過去了13年，如今的“范跑跑”怎樣了？

“范跑跑”名叫范美忠，出生在四川省內(nèi)江市的一個小縣城，家中有五個兄弟姐妹，他排行最小。父母皆是農(nóng)民，每年只掙得一點微薄收入，生活十分拮據(jù)。

父親范濟成是個好吃懶做的賭徒，曾創(chuàng)下5天5夜不下牌桌的紀錄，還經(jīng)常將賣豬得來的錢拿去賭博，使得孩子們的學費都沒了著落。母親李國民則沒日沒夜地為家操勞，非常辛苦。兩人被鄉(xiāng)親們調(diào)侃為“耍死了的范濟成，累不死的李國民”。

在隆昌二中讀書時，范美忠是同學們公認的“才子”，知識面涉獵頗廣。

1992，作為中國最后一屆公費大學生，他被北京大學歷史系錄取，成為全校首個考上北大的人。初進這座全國頂尖的高等學府，給范美忠的內(nèi)心帶來了極大的沖擊。他突然發(fā)現(xiàn)大學之前所學的東西除了應付高考，幾乎沒有任何意義。

班里有馬拉松、圍棋等各種冠軍，有的學生辦過鋼琴專場演出，同寢室的舍友聽搖滾樂讀米蘭·昆德拉......這些范美忠都聞所未聞，同學們的見識遠在他之上，他覺得自己一無是處，成了應試教育下的傻子。

從那時起，范美忠心里埋下了痛恨教育體制的種子。成績不再是他唯一的目標，大學四年里，他如饑似渴地從各種書本上汲取知識，文學、歷史、哲學......不夠，這遠遠不夠！范美忠覺得，自己起步已經(jīng)比別人晚了十幾年，狼吞虎咽地惡補，也無法讓自己成為學貫古今中外的學術(shù)大師。

一番思忖之后，他產(chǎn)生了改變教育現(xiàn)狀的強烈沖動：當代中國既沒有文學大師，也沒有思想、史學大師，也許自己可以培養(yǎng)出未來的大師。

以范美忠當時的情況，畢業(yè)后考研留校任教或搞學術(shù)，是最穩(wěn)妥的選擇。但他偏要走獨木橋——去中學教書，這是條最差的路，但范美忠為這個夢想激動不已。

畢業(yè)那年，范美忠在博客上寫了一篇文章，對北大歷史系幾位教授的授課方式進行了尖銳的批判，在校內(nèi)掀起了?不小的風波。

1997年，懷著滿腔的熱情，范美忠來到自貢市曙光中學擔任歷史老師。

聽說學校來了一個北大畢業(yè)生，同事們都感到驚奇，猜測范美忠是不是在大學犯過什么錯誤，才會淪落到此來教書。

高一年級的課程相對輕松，范美忠通常只花20分鐘就能講完，剩余的時間他會慷慨激昂地大談文豪魯迅、詩人穆旦、思想家弗洛伊德等等，從文學到哲學再到藝術(shù)，傾其所有對學生進行思想啟蒙。

學生對他的評價則兩極分化。一部分聽到講課內(nèi)容與考試無關(guān)，便開始做其他科目的作業(yè)；另一部分則聽得津津有味，對范美忠欽佩不已。

一段時間后，校長從家長和老師那聽說了有關(guān)范美忠的負面評價，便去旁聽了他的課。聽罷就將范美忠叫去了辦公室談話：“本想之后讓你帶高三，現(xiàn)在你老講課外的東西，還說教材事實觀點不對，難道你比專家還厲害嗎？”范美忠直言：“我不想帶高三，因為我不想摧殘學生！”

理想的豐滿抵不過現(xiàn)實的骨感。范美忠現(xiàn)在做的，與他理想的相去甚遠，在學校他成了一個格格不入的另類。

那時范美忠住在破舊簡陋的教職工宿舍里，每月工資只有區(qū)區(qū)340元，他會用200元來買書，剩余的用做生活費。直到1999年，宿舍意外著火燒毀了他大部分書籍，也燃盡了他的熱情，范美忠憤而出走。

離開曙光中學后，范美忠南下去了廣州，心灰意冷的他，開始涉足傳媒領(lǐng)域。

但短暫地做了幾份編輯工作后，心有不甘的范美忠決定還是回歸學校做老師。

2003年，帶著“不僅要培養(yǎng)一個好人，而且要培養(yǎng)一個有用的好人”的教育理念，范美忠來到杭州外國語學校擔任語文老師。

上課回答問題時，他會讓學生站在講臺上面對全班同學，好讓他們在人前能夠從容自若地表達自己；他支持學生辦文學社，從拉會員、籌資金到自己設計封面、策劃欄目，所有的流程都由學生自己完成，這與走向社會后的實際工作幾乎一樣。

但這份工作只做了兩個月，又有人不滿他在課堂的言論，校長給他兩條路：要么管住嘴，要么離開。范美忠認為，即便這是一份高薪的教職，也補償不了扭曲自己帶來的心靈創(chuàng)傷，于是他又一次選擇了辭職。

同年10月，在好友的邀請下，范美忠前往《教師之友》雜志任職編輯。在那里，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人跟他一起，致力將人文關(guān)懷融入到基礎教育中，嘗試探索中西方教育理念的結(jié)合。后來隨著雜志停刊，范美忠再次失業(yè)。

2005年，范美忠入職都江堰市光亞學校。這已經(jīng)是他第三次嘗試當教師。

這是一家以靈活的教學方式為特點的私立學校，在這里范美忠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，校長卿光亞十分欣賞他的教學理念。范美忠會給學生講詩歌和《紅樓夢》，會跟他們一起踢球，帶他們?nèi)ソ吅炔瑁踔寥绻幌矚g他的課，他會給學生不來上課的自由。

如果將范美忠的人生看作一部電影，那么劇情通常的走向，是一個充滿理想主義情懷的小人物，靠著努力或機遇走向人生顛峰或經(jīng)過一番掙扎最后泯然眾人。

但生活比電影更具戲劇性，3年后，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，徹底改變了范美忠的人生。

2008年5月12日，范美忠向往常一樣在教室里給高一年級的學生授課。突然，課桌晃動了一下。

四川處于地震多發(fā)帶，經(jīng)常會有輕微地震，于是他安撫學生：“不要慌，地震沒事.....”話還沒說完，整棟樓開始劇烈搖晃。

范美忠來不及多想，本能地從椅子上彈起來拔腿就跑。教室位于二樓，他連滾帶爬地沖到了足球場中央，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是第一個跑出來的人。

看到老師跑了，大部分學生倉皇失措地跟著沖了出去，只有三位學生選擇躲在了桌子底下，直到強震過后才下樓，所幸最終無人傷亡。

在看到其他老師陸續(xù)帶著學生來到操場后，范美忠便上前與他們一起組織現(xiàn)場的秩序。據(jù)校長說，他是當天最后一個離開學校的老師。

地震過去后，有個當時沒去上課的學生，聽說了范美忠跑掉的事情，便寫了篇文章罵范老師，質(zhì)問他為何丟下學生自顧自地逃生。

5月22日，范美忠發(fā)文《那一刻地動山搖——5·12地震親歷記》進行回應，他解釋說：“我不是先人后己勇于犧牲自我的人，在這種生死抉擇的瞬間，只有為了我女兒才可能犧牲自我，其他人，哪怕是我母親，我也不會管的。”

這篇文章，一下子將范美忠推到了風口浪尖上。

他自己都沒想到，這番言論會引起如此軒然大波。隨之而來的是全國網(wǎng)民鋪天蓋地的謾罵，知名網(wǎng)友五岳散人諷刺他為“范跑跑”，這成了范美忠此生再也無法抹去的標簽。

面對網(wǎng)友的批判，范美忠再次發(fā)文回應，他說逃跑只是人的本能反應，自己沒有絲毫道德負疚感，并且反感其他人對自己進行道德綁架。

此言一出，網(wǎng)上一片嘩然，范美忠立刻遭到了更猛烈的抨擊。

北大歷史系表示以有他這樣的畢業(yè)生為恥，教育部吊銷了他從未持有過的教師資格證，呼吁將范美忠開除的喊聲一浪高過一浪。

有人在論壇編造了“范跑跑代言耐克”的帖子，不少網(wǎng)友信以為真，甚至開始聯(lián)合抵制耐克產(chǎn)品。在一場網(wǎng)絡投票中，至少90%的人都反對他的言行。

與網(wǎng)上暴風驟雨般的謾罵形成鮮明對比的是，范美忠的學生里鮮有人出來指責他逃跑的行為，反而很多都在網(wǎng)上發(fā)言表示“支持范老師”，并斥責媒體和網(wǎng)絡對范老師上綱上線，小提大作。

校長卿光亞則對范美忠的舉動表示理解，認為范美忠說的也許是真話，只是這話不善也不美。

2008年6月，迫于社會各界壓力，校方解聘范美忠。但實際上，校長認為范美忠并未違反學校任何規(guī)程，所以在讓范美忠解除了勞動合同后，仍然以發(fā)放補助的形式讓他繼續(xù)任教。

每當教育局前來檢查，校長便刻意安排范美忠在操場打球，以證明他沒有在講課。

自那時起，光亞中學給了深陷輿論漩渦的范美忠長達7年的容身之所。

2015年，為了結(jié)束與妻子兩地分居的狀態(tài)，范美忠離開光亞中學，成為了一名自由職業(yè)者。

如今，范美忠一家人住在成都市有“世外桃源”之稱的三圣鄉(xiāng)，兒女雙全的他，除了在家當“奶爸”，還兼職做一些文學老師、教育顧問等工作，徹底告別了體制內(nèi)教育后，收入雖算不上穩(wěn)定，但足以讓他們過上小富即安的生活。

在對子女的教育上，范美忠依然“特立獨行”。妻子和別人一同開辦了一個家庭學校，女兒便在此讀書。

未來，他不打算讓女兒參加高考，準備直接送她出國留學。他依然堅持自己的教育理念——教育不是為了考試而存在的，孩子應該有廣闊的生活世界。

2013年，范美忠開始研讀《莊子》，這本道家學派的經(jīng)典著作成為了他的精神食糧：“莊子能讓人從一種執(zhí)著的狀態(tài)中超越出來，使人們心靈得到自由，生命得到安頓。”從那時起，他整個人也平和了很多。

近來，范美忠還開設了《莊子》和《紅樓夢》的公益講座，盡管聽的人不多，但他表示只要有人愿意聽他就愿意講。

多年以后，當范美忠在公益講座上再次談起《紅樓夢》時，也許會想起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前夕，他在光亞中學課堂上為學生講《紅樓夢》的那個下午。

“如果現(xiàn)在自己能夠回到08年現(xiàn)場，那我會坐在教室里一動不動，也不會叫學生跑，因為教室房頂?shù)哪疚萁Y(jié)構(gòu)，根本不會垮。”

如今49歲的范美忠，對自己、對人生、對生活都很篤定：“我覺得現(xiàn)在是我生命中最滿意的時候。”

在成都郊區(qū)的一片農(nóng)田深處，家庭式學校的一個房間里，幾個孩子圍成一圈在讀《李爾王》

“我現(xiàn)在要問你們，你們覺得埃德蒙是一個奸惡小人嗎？”范美忠給學生拋出了一個問題。“這很正常啊”“如果我們認為一件事情不對就為此憎恨全人類的話，我覺得這也是一種對人類的報復啊”學生跟著思考。

就在那時，他笑了：“這就是我們要坐在一起討論和學習的理由。”

那一刻，范美忠不再是“范跑跑”，而一個對教書育人，始終有一種宗教般虔誠的老師。

本文作者：鹿野

責任編輯：柳葉叨叨

排版：路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