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8年3月的一天,一男一女行色匆匆地敲開漢口一戶人家的門。他們是來找這家的童養媳,當時她只有11歲,小名愛兒。愛兒一直把敲門的女人當成親生母親,另外那名陌生男子身穿長衫,頭上戴著的禮帽帽檐壓得很低,他是中共地下黨員。
正在水井打水的愛兒看到媽媽來了,丟下手中的水桶,立即撲到媽媽懷里,流著眼淚說:“媽媽你終于來了,帶我回家吧。”女人指著身邊的陌生男子說:“我們就是來接你回家,這位叔叔會帶你回你自己的家。”
愛兒一臉困惑地看著那位陌生男子問:“自己的家?”他們沒有回答,而是讓愛兒先去屋里收拾東西。這時那兩人找到愛兒的“婆婆”交談了一番,并給了她一筆錢。平時尖酸刻薄,動輒對愛兒打罵的婆婆突然變了色,拿出一件新衣服笑呵呵地給愛兒穿上。
三人出了門,愛兒緊緊地拽著媽媽的手,說什么也不肯放。她受過太多苦,以為媽媽又要把她送到另外一家。這時戴禮帽的男子才摸了摸愛兒的頭,和藹地說:“她是你的養母,不是你的親媽媽,你還有親生父親,他叫劉少奇,是他讓我來接你的。”
這時媽媽也安慰她說:“叔叔說的是對的,過去媽媽讓你吃了很多苦,現在是真的要去找你親爸爸了。”說完,愛兒才懷著忐忑和不舍跟著陌生叔叔走了。
愛兒就是劉少奇的長女劉愛琴。身為延安高官后代,她為何會淪落成別人的童養媳,直到11歲都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呢?
劉少奇和劉愛琴
當然,那時劉愛琴還不知道父親是延安的高官。她被送到武漢八路軍辦事處,這是國共合作后,經國民政府同意,八路軍在各大城市設立的辦事機構。劉愛琴在辦事處住了幾天,又相繼有好幾位兒童被送過來,他們將一同前往延安尋找自己的親人。
在開往西北的系列上,劉愛琴一直在想,自己的父親到底會是什么樣子?列車到達西安后,他們又轉乘汽車,一路顛簸終于到了延安。劉愛琴被臨時安置在一家旅館里,正要吃晚飯時,外面突然有人喊:“劉愛琴,有人來接你了。”
一位戰士把她帶到一排窯洞前,并說:“你爸正在開會,一會你就能見到他了。”
不一會兒,劉少奇從窯洞里走出來。第一次見到父親給劉愛琴留下深刻印象,時隔數十年后仍記憶猶新:他穿著干凈的灰軍裝,腿上打著綁帶,腳上穿著草鞋。身材瘦高,眼睛炯炯有神。
劉少奇看到女兒,走過去拉著她的手說:“愛兒你來啦!”送劉愛琴來的戰士捅了捅她低聲說:“快叫爸爸。”但眼前這位父親對于劉愛琴來說實在太過陌生,她內心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,嘴巴張了張卻沒有發出聲來。
劉少奇把女兒領到窯洞里,把她摟在懷里,她卻一個勁地往外鉆。劉少奇摸了摸她的頭問:“多大了?”劉愛琴回答說:“不知道”周圍的人聽到都笑了,劉少奇也忍不住笑著說:“這么大的人,還不知道自己年齡?”
看到大家都在笑,這些年吃過的苦和受過的委屈頓時涌上心頭,劉愛琴“哇”地一聲哭了,接著撲到父親懷里。即便陌生,但畢竟血濃于水,基因里相似的東西迅速拉近了父女兩人的距離。劉少奇安慰她說:“你吃了很多苦,現在沒事了。”
年幼的劉愛琴問了一個尖銳的問題:“你是我的爸爸,那媽媽去哪了?你們為何把我送到別人家養?”劉少奇向她講述了身世后,她才知道媽媽早已經犧牲了。
劉愛琴是劉少奇與何寶珍(又名何葆貞)生育的長女。何寶珍是湖南道縣人,1918年考入位于衡陽的湖南省立第三女子師范學校,受五四運動影響,她加入共青團,積極參加愛國學生運動。
后來經地下黨負責人張秋人介紹,來到長沙,白天在毛澤東身邊工作,晚上堅持到自修大學學習。1922年9月,劉少奇受毛澤東委派到安源路礦領導工人運動,次年初赴長沙匯報安源工人罷工情況。
何寶珍
經楊開慧介紹,劉少奇與何寶珍認識,兩人幾乎一見傾心。毛澤東心領神會地說:“安源的工人運動正需要女性干部,派何寶珍去給你當助手如何?”那時安源的工人補習學校和子弟學校非常缺教師,劉少奇很高興地表示同意。
何寶珍被分配到補習學校擔任教員,并成為一名黨員。由于與劉少奇在工作上的聯系,兩人漸漸產生感情,并結為革命伴侶。
1925年初,劉少奇接到組織通知,將被調往上海籌建中華全國總工會上海辦事處,那時他們夫妻已經有一個不滿周歲的兒子叫劉允斌。
當時上海的斗爭形勢非常復雜,軍閥、帝國主義以及國共兩黨勢力在這里交織。把兒子帶去上海,不僅會讓他置身危險之中,也不方便劉少奇夫婦開展工作。
劉少奇決定把兒子送到老家撫養,盡管何寶珍對這個決定非常抗拒,但出于革命需要,在劉少奇耐心勸解下,她最終還是同意了。此后劉少奇夫婦奔赴上海,全身心地投入到領導工人運動的工作中來。
當時正值國共第一次合作,大革命轟轟烈烈地進行。北伐軍揮師北上,于1926年10月10日攻克武昌,旋即廣州國民政府搬遷到武漢,中華全國總工會也計劃遷到武漢。劉少奇夫婦奉命前往武漢開展準備工作,不久后他們的長女劉愛琴出生。
1927年應該是我國革命波濤最洶涌的一年。先是北伐軍攻占經濟重鎮上海,接著老蔣便發動了“四一二”政變,大肆捕殺中共黨員,另立南京國民政府,與武漢國民政府對抗。
此后,武漢領導的第14師師長夏斗寅公開叛變革命。第25軍33團團長許克祥在長沙發動反革命政變,捕殺共產黨員和革命群眾100多人。受這些事件影響,汪精衛領導的武漢國民政府最終也叛變革命。
當時在武漢的中共黨員身處險境之中,不得不轉入地下,劉少奇夫婦再次奉命前往上海。還是出于同樣的原因,他們無法將尚在襁褓中女兒帶在身邊。
而且這一次情況緊急,也沒有時間等老家的親人來接,他們最終只能把女兒托付給一個工人運動積極分子家庭寄養。他們縱有萬般不舍,但內心非常清楚,選擇了革命的道路就意味著犧牲一切。
離開武漢后,劉少奇夫婦先后到天津、東北等多地工作,于1930年3月重新回到上海。不久后,他們的第三個孩子劉允若在上海出生。
1931年4月,中央特科領導人顧順章被捕后叛變,供出了中央在上海設立的秘密機關。萬幸的是潛伏在國民黨內的紅色特工錢壯飛獲知了該消息,并及時報告給李克農。隨后,周恩來緊急安排各個機關撤離上海,上海黨組織幾乎陷入癱瘓狀態。
國民黨特務和軍警對顧順章供述的秘密辦公地點逐一進行了搜查,上海已是萬分兇險,中央不得不安排一些負責同志前往中央蘇區。1932年冬,劉少奇奉命前往中央蘇區。但當時何寶珍還擔任著全國互濟會負責人兼營救部部長的職務,顧順章叛變后許多地下黨員被捕,還需要她設法營救,她無法與丈夫一起去中央蘇區。
面對親人離散,何寶珍沒有怨言,她全力支持丈夫的工作,這是作為一個革命者的覺悟,當然也是一個無奈的選擇。兩人分別時還在互相安慰,都認為離別是短暫的,誰都未能料到這次分別再也未能見面。
1933年3月,何寶珍在營救廖承志的過程中被特務盯上,特務們沖進她的住所將她逮捕。臨出門前,何寶珍不顧兒子的哭喊聲,把不到3歲的劉允若推到鄰居手中,哀求道:“麻煩幫我照顧幾天,會有人來接的。”此后,劉允若便流落民間,直到17歲時才被找回。
在獄中,何寶珍受盡各種折磨,始終沒有承認自己的身份,更未透露組織任何秘密,最終被判刑15年。然而,互濟會的一個叛徒最終指認了何寶珍。1934年深秋的一個早晨,何寶珍被敵人殺害。
何寶珍夫婦把劉愛琴托付給工人后,那個工人也失了業,靠四處打零工為生,居無定所,日子過得非常艱難。不過工人夫婦對劉愛琴很疼愛,當時他們正生了一個男孩,工人的妻子就是用自己的乳汁把劉愛琴喂養大的,她讓劉愛琴叫自己媽媽。
城里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,養父母又把劉愛琴帶回鄉下老家,但家里只有一間半破房子,還有一個70多歲的老奶奶。一家人只靠養父一個人打短工維持,青黃不接時不得不出去挖野菜充饑。
劉愛琴8歲那年,餓得骨瘦如柴,養母看她實在太可憐,只能決定把她交給一個富裕人家當童養媳。一天養母哭著對劉愛琴說:“愛兒,媽媽明天送你到親戚家去,那里能吃飽,就是以后不能再回來了,媽媽有空了就去看你。”
年幼的劉愛琴哭喊著不愿離開媽媽,但也無濟于事。她被送到漢口一個家庭當童養媳,然而那家人卻是把劉愛琴當做奴隸來使喚。每天天不亮就讓她去干活,稍有不滿意的地方就對她打罵。
更悲慘的是,不久之后,那家人1歲多的兒子出天花死了。他們便把氣撒到劉愛琴身上,怪她太晦氣,克死了自己兒子,對她更加刻薄。
劉少奇與周恩來
在劉愛琴的記憶中,童年總是伴隨著打罵。即便是夢里也常常出現讓她恐懼的打罵場景,她總是哭喊著撲向媽媽的懷抱,但驚醒過來才發現原來又是一場夢。
與何寶珍分別后,劉少奇一直在中央蘇區工作。隨著第五次反“圍剿”戰斗的失利,紅軍主力不得不進行戰略轉移,開始了長征,劉少奇隨部隊艱難跋涉到達陜北。在劉愛琴受苦的時候,劉少奇也無時無刻地想著把女兒找回來。
但由于敵軍的封鎖,陜北與國統區基本斷絕了聯系。劉少奇一次與周恩來談話時無奈地說道:“長子送回湖南寧鄉老家,女兒送給漢口一個工人寄養,次子在寶珍被捕時交給了鄰居。這么多年了,這三個孩子是一點消息也沒有。”
周恩來安慰他:“你放心,這些孩子一定都能找回來。”
1937年,抗戰全面爆發后,國共開啟了第二次合作,八路軍在許多重要城市都設立了辦事處。淞滬會戰失敗后,國民政府遷往重慶,但一些中央機關和許多愛國民主人士都暫時留在武漢,武漢成了全國政治中心。
周恩來也奉命前往武漢八路軍辦事處工作,并于1938年3月出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副部長。當然他還有一項重要任務就是尋找烈士遺孤,將他們送往延安。
周恩來委派的地下黨員費盡周折才找到寄養劉愛琴的那家工人,并最終找回了劉愛琴。劉愛琴到了延安后,聽父親講述了革命歷程和自己的身世,才終于理解了父母的苦衷。
劉愛琴到延安后不久,哥哥劉允若斌也被接到延安,他們被安排到延安保育小學讀書。但團聚僅僅一年后,他們又要與父親分離。當時中央決定送一批革命者子弟去蘇聯留學,忙于工作無法照顧孩子的劉少奇只能將他們送往蘇聯。
1941年6月底,德國突然入侵蘇聯,蘇聯衛國戰爭爆發。劉愛琴報名成為蘇聯紅軍后備軍,她積極參與軍事訓練,幫助老百姓收莊稼,參與醫院救護工作,支援前線紅軍作戰。后來她還獲得“參加偉大的蘇聯衛國戰爭鋼鐵戰士”證書和紀念章。
劉少奇一家
蘇聯衛國戰爭勝利后,劉愛琴于1946年考入莫斯科通訊技術學校計劃系學習。直到1949年7月,劉少奇秘密訪蘇,父女兩人分別10年后再次相見。這時劉愛琴已經專科畢業,準備繼續本科學習。鑒于國內解放戰爭即將取得勝利,將來需要大量人才建設國家,劉少奇決定把女兒帶回我國。
劉愛琴從小就沒上過學,被接到延安后只讀了一年書,此后長期生活在蘇聯。不僅生活習慣與國內有巨大差異,連原先認識的幾個字也忘得差不多了。她不得不先到北師大女附中,一邊教俄文一邊學中文,有一定基礎后才進入我國人民大學計劃系學習。
劉少奇身居高位,但對女兒生活要求卻十分嚴格。北京的冬天非常寒冷,劉愛琴喜歡滑冰,但她沒有毛褲。于是她悄悄對劉少奇的工作人員說:“給我買一身絨衣絨褲吧!”工作人員照辦了。
那時候實行供給制度,干部家中的開支都根據相關規定按需供給。劉少奇知道這件事件非常生氣,嚴肅地批評了劉愛琴:“你花的錢不是我的,是人民的。連我花的錢也是人民,現在國家還很窮,不能亂花錢。”
劉愛琴當時還年輕,加上長期生活在蘇聯,對國內一些事物還不太了解,所以常常犯錯。以至于1951年,人民大學在討論其預備黨員轉正時,劉少奇專門寫信到學校說女兒沒有達到黨員標準“不同意轉正”。
這件事情讓劉愛琴思想上受到極大的震動,為此她還哭了好幾天。不過這之后,她的思想變得更加成熟。
1958年,國家號召精簡機構,下放干部,劉愛琴主動報名前往條件艱苦的內蒙工作。她的一生過得極為平凡,后來曾在河北師范大學、北京我國人民警官大學等單位擔任教師,直至離休。
晚年劉愛琴
劉愛琴的一生過得極為平凡,但她卻見證了一段極不平凡的歷史。革命先烈所付出的犧牲,絕不僅僅是鮮血和生命。骨肉親情的分離,更讓人難以忍受。那種無時無刻的牽掛,會轉化成每分每秒對精神和肉體的折磨。難以想象,他們忍受著多少痛楚,有著怎樣無私奉獻的精神,才能做到這一點。
“為有犧牲多壯志,敢教日月換新天。”正是革命先烈這種不怕犧牲的精神,朝著自己的信仰堅定地前進,才取得了今天這樣巨大的成就。后人在享受今天的一切時,應該銘記先輩們的付出。